老爸爸的失落心事－談老年喪偶
老爸爸的失落心事－談老年喪偶
伴侶離去後留下的空缺就是失落的所在
前陣子讀存在心理大師歐文･亞隆和他結褵六十載的妻子瑪麗蓮合著的《死亡與生命手記－關於愛、失落與存在的意義》一書，這是亞隆陪伴太太從罹癌到死亡的過程。我邊看邊流淚，非常動容於他們書寫心境的真實。雖然兩位都貴為各自專業領域的大師級人物，但對於自己面臨死亡逼近時內心的糾結與脆弱，卻能夠如此真實的紀錄，不避諱、不掩飾，讓讀者能夠直視他們面對死亡時的內心活動。也正因為如此，身為小小書迷及心理工作者，透過書裡的一字一句，看見一位心理治療大師面對喪偶時的踉蹌腳步，但也在以愛為核心的信念下，漸漸從低谷的泥沼走出。
他們經歷死亡過程的每一步都映射出我內心身而為人面對死亡的恐懼，但也從他們的態度中汲取一個核心的信念，正如同書中寫到「悲傷，是我們為敢愛所付出的代價」，而我認為，悲傷也可以不用「代價」來看待，因為悲傷正是愛人與被愛的足跡。人們總說少年夫妻老來伴，少了年少時的激情，日子就在成家立業、養兒育女的瑣事中流轉，就像《家後》歌詞裡說：「阮對少年跟你跟甲老…才知道幸福是吵吵鬧鬧」。人們好像都要在某個足以讓人停頓、回看的瞬間，才懂得那些習以為常的日常，其實都是兩人互相依賴共生的證明。
相伴六十載的亞隆與瑪莉蓮，算是令人稱羨的神仙眷屬，與妻子相伴六十載的亞隆，在即將失去太太的那段日子裡，就已經深深地「意識」到，瑪莉蓮死後自己的日子都將是「空缺」，屋子裡找不到太太的身影，周末夜晚的電影時光沒人相伴討論，那些曾經擁有過的時光，彷彿不再有意義，因為除了自己沒人能分享，這些都讓亞隆有種「沒有你，我竟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的感慨，甚至連他也不斷地想否定，不願意面對這一切。
悲傷的變化型，需要耐心指認直到當事人能夠認回它
只是，悲傷的表現樣態太多，尤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心理治療者亞隆那樣習於「觀看自己的內心」，常常是自己和他人都搞不清「原來，這樣就是悲傷」，也不知道是不是男性和女性對於情緒表達的原廠設定不太一樣，「男性x老年喪偶」的標籤讓許多男性的悲傷更是難以表達，當悲傷的變化型冒出頭來的時候，還真讓人摸不著頭緒。
一次，我印象很深刻，病房裡出現了一號令人頭痛的人物，一位七十幾歲的男性長輩。他每天準時出現在病房探望他的太太，但令人害怕的是他總可以生出一推抱怨，一會兒抱怨給他太太的氧氣是不是不夠，讓他太太好喘，一會兒抱怨護理師粗手粗腳的把他太太弄痛了，她才會時不時發出呻吟聲，一會兒抱怨病房的空調太冷，讓她太太的手腳摸起來好冰冷…。病房上上下下所有經手照顧的醫護人員，通通都被罵了一輪，最後還出動了護理長出面。其實不難發現，他所抱怨的這些呼吸喘、呻吟、手腳冰冷，都是臨終病人常見的生理症狀，因此不論大家怎麼調整儀器都無法讓他太太沒有那些症狀，更不可能令眼前這位「固執的老先生」滿意。
於是，身為心理師的我被召喚去和這位先生聊聊了。還好，平時我跟照顧搭不上關係，他的氣不至於生到我這邊來，只是在我跟他會談的前半個小時，他在抱怨一些家裡瑣事的日常，埋怨他的兒子、媳婦。明明聽起來已經很努力想要照顧老爸爸的兒子，早上都會到家中載他去醫院，但卻被他說成：「怎麼這麼沒禮貌，好像我不會走路、不會自己叫車似的，我需要的是尊重!尊重!他知道尊重兩個字怎麼寫嗎?」晚餐媳婦也會煮好飯菜放在餐桌，他卻抱怨：「飯菜都冷了，擺在那裡誰會想要吃? …還有家裡那台洗衣機，怎麼那麼難用，按鍵那麼多，洗個衣服有夠麻煩…」。兒子媳婦照顧爸爸基本的生活起居，但老爸爸的失落心事，卻很少有機會被聆聽。
剛開始，以他的年齡輩分我實在應該要尊重，充分的讓他表達，我也試圖從他的敘述中尋找蛛絲馬跡，到底在這些抱怨的背後，他真正想要表達的是什麼? 因為聽起來這些抱怨的事實應該與他抱怨的程度不相符，同時，在這些抱怨裡，只有他對事情的指控卻聽不見他的感受，我想還有其他隱藏在背後的心聲沒被他說出來。於是，我還是禮貌性地打斷他，問道「聽上去，您最近的生活一團混亂?」，「正是! 看來您比其他人都聰明!」，我好像說中他內心某個重要的感覺，而他也站在長輩的高度，給了我稱讚卻同時暗酸了其他人。「好像家裡原有的秩序都亂掉了，是因為奶奶生病住院的關係嗎? 」，在這問題之後，他又說了好多沒了太太的生活自己過得多混亂辛苦。我想，他在這些述說裡，漸漸開始意識到，太太對他來說有多重要，「怎麼會這樣，我原本以為，我是公司的老闆，能力那麼好，管理那麼多人，管理自己生活會有什麼問題?!…但經過剛剛這樣一說，我在家裡…根本都是太太在照顧我的生活，現在發現少了她，什麼都不對勁，吃飯怎麼都吃不香了…!」，雖然太太還在，但少了女主人的家，已經不像家了。
能夠好好悲傷才是療癒的開始
我想慢慢的指認，那些抱怨其實是悲傷，「所以可能不是醫護人員照顧不好惹你生氣，而是你真的想要平時照顧你入微的奶奶，得到好的照顧而心急，而且，你已經開始不適應沒有她的日子?」，在悲傷裡頭，是這對夫妻很平凡卻交織得很深刻的愛，但平時可能連他自己沒有意識到。而不想要面對正在發生的失去，只好先聲奪人，當人人都忙著與他解釋他的指控，就沒有機會跟他談到他真正該面對的死亡了。
「妳都說對了…我也不想再騙自己，我太害怕了…我不知道沒有太太的日子，要怎麼過…我也很愧疚，直到現在才知道珍惜，但，人都已經要走了，我沒有半點彌補的機會了。」此時此刻，所有指向外的矛頭，開始轉向內，他也終於認可他的無的放矢，只是在掩飾他不知道該怎麼對人說的悲傷。
「我想，能夠真實的說出自己的悲傷，說出對奶奶的需要與愧疚，對你來說真的很不容易。但在我看來，能夠好好悲傷才是療癒的開始。而且，不是沒有機會彌補，甚至奶奶要的也不是彌補，她需要知道的是你感受到她為家庭的付出，所以，趕緊把握機會，趁她還在的時候對她說吧! 」
心理師的呢喃
相信這位爺爺的故事，可能正發生在每個家庭的角落，可能正在發獅子怒吼的那個人，有顆受傷卻不知道該如何療癒的心。而年長的長輩，失去伴侶就是失去他一生中最長情的陪伴，這些失落難以一言以蔽之，也需要透過不同管道給予他們持續的關心和支持，好好悲傷慢慢療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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